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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蒼玉藻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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愷叫來的客人實在是太多了,人人都想要湊熱鬧,石熙人小體弱,根本擠不進去,甚至因為身高不夠,連裏面發生了什麽都看不清。

正當他愁眉不展的時候,手腕被人攥住,拉著他往外圍走去。石熙只是微微掙紮了一下,待看清楚來人是誰後,便順從地跟著對方走到了亭臺外圍的假山之上。站在此處,倒是可以把亭臺一覽無餘。可石熙還是抿了抿唇,抗議道:“我要去父親那裏,趁事態還未太難收場……”

“已經來不及了……”樂師低低地嘆道。

石熙一驚,立刻往亭臺中央看去,正好看到自家父親隨意地一擡手,用手中的如意把那件珍貴無比的珊瑚樹敲碎了。

場中一片嘩然。

石熙眩暈地晃了晃,差點直接從假山上摔下去,幸虧身邊的樂師早有準備,一把撈住了他的小身子。

王愷暴跳如雷,指著石崇就是一頓含沙射影的指責,暗示他輸不起就要毀掉雲雲的。

石崇卻不甚在意地把手中的如意交給下人,淡淡道:“不值當如此,這就還你一株。”

他的話音剛落,就有數個下人從崇綺樓裏魚貫而出,擡了數株珊瑚樹出來。每一株都比王愷拿來的高大茂盛,其中三四尺之高的珊瑚樹就足足有七株,一盆盆珊瑚樹在亭臺之上一圈圈地擺放著,在陽光的照射下瑞氣萬千,光芒四射,晃得讓人睜不開眼睛。

相比之下,那株被打碎的珊瑚樹碎片,就那樣隨意地散落在地,任憑他人踐踏。

王愷啞口無言,竟無臉索賠,訕訕而歸。

石崇得意地一笑,招待來賓留下參加宴會。只是因為來看熱鬧的賓客實在是太多,石崇便在他處設宴,並且安排下人們把這些珊瑚樹都搬過去,擺個前所未有的珊瑚宴。想必今日過後,又會有許多吟唱珊瑚的詩詞出爐。

石崇帶頭離開之後,賓客們也趕緊跟上,呼啦啦地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亭臺之上,獨留一堆珊瑚樹的碎片,攤在塵土之中。

石熙並未跟去,他扶著山石才勉強站穩,腦中卻想去多年之前,父親帶他去王愷家赴宴時的情景。

今天這出戲,與當日又有何區別?

不同的是,成就王敦之名的,是視人命如草芥。

而這次,他父親石崇也會立刻名滿洛陽,因為他視金錢如糞土。

呵呵,說不定還會因此,在史書上留下濃重的一筆。

“名乃是名聲名氣之名,利乃利祿利益之利……”石熙喃喃自語,“難道,名利二字,就那麽令世人癡迷嗎?”

這個問題,多年前樂師無法解答,現今也沒辦法回答。

石熙頹然地走下假山,快快不樂地離開。他自是不想去那個所謂的珊瑚宴,但他也無力去當面反抗家中積威甚重的父親。

在石熙走後,從崇綺樓中緩緩走出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。她容姿艷麗,穿著一襲青碧色深衣,下擺綴有數條錦繡飄帶,走動的時候隨著她的步姿款款飄動,婷婷裊裊。她的一舉手一投足,都像是在跳舞,暗含著某種韻律,煞是動人。她渾身上下只有鬢間插著一支鑲著綠珠的簪子,除此之外別無任何一件珠寶首飾。

真正的美人,不需要任何珠寶襯托,也會光彩照人。

若是她剛才出現在亭臺,那麽多株姍瑚樹,也無法遮蓋住她的光芒。

此女正是艷冠洛陽的綠珠。她的肩上隨意地披著一塊棗紅色的絲帔,快步走到了亭臺中央,絕美的面容之上,一改平日的甜美和嫵媚,浮現了忿恨和懊悔的怒火。

綠珠彎腰撿起一片珊瑚樹的碎片,用玉手輕輕地拭去上面的灰塵:“縱使還未凝聚出精魄,但也是集天地靈氣,千百年才形成的寶物。他怎麽敢……”

“太容易得到的東西,人類才不會珍惜。”樂師從假山上走下,平靜地說道。也許這樣的事情,已在他預料之中。他看了眼怒氣難平的綠珠,知道即使警告也沒有什麽大用,但還是肅容道,“且耐心等待,石崇還有十年陽壽,莫為了凡人折損自己。”

“他是我選中的人,我明白。”綠珠風輕雲淡地說著,袖筒之中,卻暗暗地把手中的珊瑚碎片攥緊。

醫生暈暈乎乎地醒了過來,扒拉了一下鳥窩一樣的頭發,夢中閃瞎眼的那些珊瑚樹仿佛還在眼前旋轉著。

不過,那人怎麽可以隨手敲碎珊瑚樹呢?

醫生不知道為什麽,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怒火,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。

那珊瑚樹就算再漂亮,也不過是一個死物,對於那麽有錢的土豪來說,也不過就是隨手摔壞了一個杯子一樣平常。

但醫生就是心裏不爽。

那些古代人也挺會玩的,不管是那王敦斬美人勸酒,還是石崇鬥富,無非就是作秀而已。

是的,他已經搜到了夢境連續劇所在的朝代。至於為何他會每晚都夢到另一個人的生平景象。醫生想不明白,但這也並沒有影響他的現實生活,所以也就沒放在心上。

激昂的《土耳其進行曲》又響了起來,醫生拿起手機一看,發現這都已經是第三次的鬧鐘了。奇怪,湯遠今天怎麽沒來他房裏抗議?

洗漱過後,醫生發現湯遠小朋友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對著報紙怔怔地發呆。醫生好奇地繞了過去,發現湯遠面前的茶幾上除了報紙之外,還放著一張他前幾天買的福利彩票。

醫生覺得有些窘迫,買彩票什麽的,不像是他這種理智的外科醫生能做出來的事情。他正想搪塞這是別人買完塞給他之類的借口,湯遠就刷地一下站了起來,雙眼放光抓起彩票撲了過來。

“大叔!中獎了啊!頭等獎!”湯遠有些語無倫次,他之前幾年都是和師父離群索居,但也知道錢這種東西在現世中是多麽的重要。更何況這飛來的橫財,數字多得簡直讓他有些惶恐。

醫生第一反應就是掐大腿。

嘶……好疼!

這竟然不是做夢!

※公元300年※

綠珠站在崇綺樓的樓頂,眺望著遠方漸漸西斜的夕陽,美艷絕倫的臉容上一片死寂的平靜。她聽到了身後樓梯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,並沒有回頭,只是幽幽地問道:“他已經走了嗎?”

登上樓頂的,是那名樂師。他來到石家已經六年,可是面容還是如當初一般年輕,沒有任何改變。

綠珠也是如此。

只是一個經常隱藏於人後,而另一個雖然被譽為名滿洛陽的艷姬,但每次見人都明艷動人,旁人只會以為她敷粉化妝而已。

“已經走了。”

樂師平靜地說著,但眼神中依舊有著遮蓋不住的哀傷。

“每次都活不過十二歲,人類也未免太脆弱了一點。”綠珠有感而發。從崇綺樓向下看去,已經可以看到石熙住的溪谷苑升起了白蟠,隱隱有著哭聲傳來。綠珠微微惋惜了一下,畢竟那個石熙還是軟綿綿挺可愛的。

樂師沈默了許久,靜靜地看著夕陽把天邊的雲彩染上了一層絢爛的紅霞,逐漸也把自己悲傷的情緒抽離了出來。他登上崇綺樓,是為了另外一件事。

“綠珠,石崇還有八年陽壽,你又何必如此?”樂師有些不解綠珠所為。石崇明明命不該絕,可綠珠卻刻意放出消息,讓人知道石崇暴富是因為她的原因,果然有人上門來討要綠珠,石崇誓死不從。當然,在不明真相的人看來,對方只是貪圖綠珠的美貌,但其實並非如此。

綠珠的真身,其實是一顆蒼玉藻。

《禮記·玉藻》中曰:“天子玉藻,十有二旒,前後邃延。”所謂的玉藻,其實就是一塊塊小玉墜,穿成一條條旒,每條旒穿著十二塊五彩玉,按照朱紅、素白、蒼綠、橙黃、玄黑的順次排列,一共串成十二根旒,前後垂在天子的冠冕之上。

而這世間最早的冠冕,便是黃帝所擁有的。他手中擁有女蝸補天時所殘留的五塊五彩石碎片,便把碎片磨成了玉藻,編入了冠冕之中。只有這五顆玉藻是真正有精魄的,但除了黃帝本人,誰也不知道冠冕上的二百八十八塊玉藻之中,究竟哪五顆才是特別的。

而這朱紅、素白、蒼綠、橙黃、玄黑的五塊玉藻,分別代表著出生、死亡、財富、糧草、軍隊,是一國之主治理國家最重要的五個要素,是真正的天子玉藻。

黃帝的冠冕在傳承中,最終毀於戰火,二百八十八塊玉藻被瓜分一空,而真正有精魄的那五顆天子玉藻也都下落不明。無人得知冠冕之上為何要用五彩玉藻垂旒而飾,但也都依循古禮,照貓畫虎。只是漸漸的,五彩玉都很難尋到,自漢朝末期之後,皇帝冠冕的十二垂旒上所穿的便只是白玉串珠。

綠珠便是那五顆天子玉藻之一的蒼玉藻,在千百年間輾轉於人手,數年前才化為人形。樂師也是偶然間才得知其身份,但卻並未起覬覦之心。

玉藻自己會擇主,但並不是得到就一定是好事。得到和守護是兩個概念,懷璧其罪,不是所有人都能善始善終。

“為何人的貪念無盡無窮?”綠珠低頭撫摸著眼前的欄桿,崇綺樓的一磚一瓦都是用最好的材料打造而成,就連欄桿都是罕見的白玉雕刻而成,在晚霞的映照下閃著朦朧的光芒。

樂師默然無語,他也是人,自然知道什麽叫貪念。他至今依然活在世間,也是因為貪念的存在。

“以前的主人們,我無法與之溝通,他們或把我鑲嵌佩帶,又或置入盒中蒙塵。但無一例外,只要有了橫財,就會心生邪念。”

“或濫殺無辜,或隨意破壞。”

“那麽,我存在的意義何在……”

“綠珠……”樂師躊躇地開口,但卻不知道該如何勸慰。天地靈物都不似人類有父母師長教導成人,它們都是集天地靈氣而成,在精魄生成之時,自然形成一套行事準則。只是若鉆入牛角尖,便容易成為邪物。

可諷刺的是,這靈物和邪物的劃分,也是單純根據是否對人類有益而劃分的。

樂師更是沒有立場去勸說,只能默立半晌,慨然一嘆,轉身緩步下樓。

綠珠依舊靠在欄桿之畔,夕陽已經半遮掩在地平線上,映照不出她臉上那已陷入癱狂之色的容顏。

樂師一步步遠離了崇綺樓,在夕陽完全湮沒的那一刻,他的身後傳來了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。

尖叫聲四起,婢女們叫著“綠珠墜樓了”,但並沒有讓樂師停下腳步。一顆已經有了裂痕的蒼綠色珠子滾過了他的腳邊。樂師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,隨後堅定地往金谷園外走去。

“居然由喜歡賜予別人財富的靈物,變成了喜歡看對方為財富瘋狂墮落的邪物……嘖,這顆蒼玉藻原來是在這裏。”一個毫無起伏平仄的聲音在醫生的房間裏響起,若是湯遠在這裏,一定會驚呼著人就是逼迫他師父把他扔出來的大師兄。

趙高端詳了一會兒放在招財貓爪子上的蒼玉藻,有點摸不清這個撿到蒼玉藻的人是不是知道這顆珠子的底細,否則,為何會把它放在招財貓爪子上這麽應景?

不過,他環顧了一圈這狹小得只能轉身的房間,自嘲地一笑。

他也太多疑了,應該只是碰巧吧。

趙高毫不客氣地把這顆蒼玉藻收入掌中,完全沒有私自拿別人東西的半點心虛。畢竟這是一顆邪物,他拿走了這顆珠子,對方還要感謝他哩!

轉身就走的他,並沒有發現,在屋角的竹簍裏,一條白色的小蛇正緊緊地盤在那裏,盯著他瑟瑟發抖。

趙高走後沒多久,醫生和湯遠小朋友就回來了。

他們兩人都垂頭喪氣,一個賽一個的失望。

“我了個叉,這不是玩人嗎?大叔,你買的彩票號碼是上一期的,怎麽和這一期的中獎號碼一模一樣啊?”湯遠小朋友抹了把臉,覺得這一定是醫生在開玩笑捉弄他,“同樣的號碼,為什麽這一期不接著買啊?”

“我怎麽知道……”醫生也很郁悶,這幾個號碼他真的是隨便選的。他要是晚買兩天,是不是就變成億萬富翁了?

不過飛來橫財也不一定是有福氣享用的,樂天派的醫生很快就調節好了心情,拍著湯圓的頭安慰道:“沒中獎就沒中獎,但大叔請你吃自助還是請得起的!走吧!”

“哦耶!那我要去吃五星級飯店的自助餐!”湯遠立刻原地覆活。

“……走吧。”醫生默默地摸著錢包流淚,還好他記得自助餐兒童身高一米三以下半價……

咦,等等,湯遠這小子是不是又長高了?

淚……

啞舍:啞舍裏的古物,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,承載了許多年,無人傾聽。因為,它們都不會說話……

THE 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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